千山雪

安土七夕十二时辰企划

感谢约稿.


德川家康的第七十四岁,似乎拥有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年老让他衰朽,让他曾经健康的体魄荒芜,仿佛是漏水的瓦缸,倾斜进的生气就这样顺着缝隙里流淌出来,滴答滴答,散落一地狼藉。而这个结果他心知肚明,甚至早早便嗅到了死亡不详的气息。在骏府城,他抬头遥望月亮,月亮的更远处是连绵的丘陵和青山,竹一样森峻峻地耸立,时间就停搁在这一刻。这一天月亮,恰似数年前、数十年前,他曾经遥望的那一轮。凄切的素白。矮矮低垂在天空。

那个时候,他尚且年轻,面颊带着稚气,在清洲被挟为人质,却敢说猩红热烈的话。那个时候的织田信长也还是小孩,还没有后来第六天魔王的架势,没有死掉,在烈火里被焚烧,被回忆过度美化,最后变作了镀着金箔的雕像,永恒地矗立在某个位置,长久沉默。曾经的他们,在月光的屋檐底下眺望,远处是青山和连绵的旷野,然后两个小孩谈论起未来,眼睛发亮,带着憧憬。恍惚里有战旗烈烈地摇曳在大风里,士兵的甲盔在黑夜里闪着冷飒飒的光。然后松平元康听到织田信长笑起来,是那种豪迈的笑,眼睛黑亮,带着一种绝对的笃定和信心,天下将要被他收归囊中。他是这样说起来,最后也确实实现了。直到属于织田信长的宏图霸业,他的这场美梦,破碎在本能寺的巨变。

得知织田信长死后的德川家康,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有喜有悲,于是他的表情便滑稽地定格在一个奇特的神色。这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纠缠,嫡子信康剖腹而亡的姿态和幼时尾张大傻瓜的狂言在刹那里交叠重合,又很快分层离析,恨也好,爱也罢,所有都草草结束了。在一切即将分道扬镳之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叹了出来。属于年少时候的松平元康的美梦,还是结束了。现在站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是德川家康。

再后来,丰臣秀吉接替了织田信长的权利。德川家康与他交战几次,最终还是因实力悬殊,向丰臣秀吉称臣。然后他看见丰臣秀吉坐在属于曾经第六天魔王的位置上,脸上挂着志满意得的微笑,却丝毫未有信长公的气势。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种真实的物是人非,而并非虚构的飘渺的死讯。散场后,德川家康大病了一场,面色苍白,带着倦容,整日整日地难以安眠。直到某天,在这个可怜人的病榻不远处,他看到了属于旧日鬼魂的背影,熟悉又陌生,从窗外歪斜进来的粼粼金光给其镀了层黄色的晕。是织田信长吗?德川家康陷入迷惘和莫名的悲愤,他呵斥道:您是何人,又为何要扮作如此模样?然后背影转身——德川家康哑巴了。织田信长……?是。是他。信长公。于是德川家康哑巴掉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可当他终于找回到一点可怜而微不足道的思绪时,鬼魂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就像是一场真实的幻觉。起初德川家康还满心疑虑,疑虑里交杂着浅浅的欢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也没能出现的鬼魂使德川家康把大病那会儿的经历当做了一场梦幻泡影,又患得患失。

鬼啊鬼,倘若您当真怜悯一个痛失挚友的可怜人呦,又何苦以这般模样去作弄他呢?信长公啊信长公,倘若您当真在天有灵,可曾回忆起童年时候曾说要并肩获得天下的友人呢?德川家康无数次这样想罢,又嘲笑自己的可怜。此时,他已经年过半百。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的头颅在不远处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眼睛淌血,睁得溜圆,死不瞑目。反抗的诸侯大半都已经被灭亡,而金钱、权利、乃至整个国家都在他的掌心,触手可得。不知何缘由,德川家康抬头看着月亮和月亮后面的群山,那样鲜秾的艳红色,血一样,莫名其妙回想到童年时候的笑谈,回忆里的风带着潮湿,仿佛透明的云雾被抖落在风里,拧出来湿漉漉的惨白色月光。然后思绪从无端的漫想里转回到现在:终究是他笑到了最后。信长公呦,这个结局,曾经在你的预料之内吗?

四野沉寂,没有声响。

德川家康久久沉默着,一言不发。

谁也不曾知道,在这个夜晚,几乎攀登上整个国家最高峰的人独自一人饮酒,最后哭到歇斯底里。也或许他并没有哭泣,只是在心脏的深处,下了一场滂沱的大雨。而不幸的是,在这场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雨里,德川家康感染了风寒,过了许久才获得康复。就在他病愈没多久,德川家康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影子。沉默的影子……织田信长——然后,德川家康用沙哑地嗓音颤抖着低语:信长公……

鬼魂转身看过来,脸色白到像纸般轻盈透明,可露出来的上扬的笑,却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豪迈而不改骄傲本色。鬼魂的背后,是似乎依旧如初的青山,是似乎依旧如初的丘陵,是似乎依旧如初的月光——德川家康许久未曾见到过这样皎洁的一个月亮了。这样干净。这样亮堂。然后他快步迎了上去。

可终究还是有什么被改变了。早就被改变了。不仅仅是从本能寺之变开始。或许从更早之前,从德川信康剖腹自尽之前,从松平元康变成德川家康的时候,一切就早已经被改变一切,一切就难以回归从前。一条隐形的沟壑将他们分割开,回忆在里头,现实在外头。而在更遥远更遥远的现在,硝烟和战火,本能寺被烧之后的这么多年,就更加难以找回到原有的过去了。一切都在被改变着。人和鬼,天和地,无数个白昼和黑夜过去了,便是沧海桑田。德川家康走到织田信长的跟前,面对面,野心的眼睛注视着另一双曾经被野心点燃过的眼睛,然后活人对死魂说:好久不见了。此时的他,不再像织田信长生前那样,跟随其身后,而是平等地,平等地站立在对面。可是鬼不说话,鬼不说话呀,只是沉默,沉默地凝视着他,是了,如今的他们,也早已经无话可说。

于是德川家康抽刀,刀锋在月光底下煞白煞白,冰一般的寒冷。属于昨日的那些,就留在昨日罢。他想。而纸片般透明的鬼就定定地凝视着他,没有动静。紧接着,一柄饱食鲜血的武器被斩向了织田信长——这个虚无缥缈的信念呵。

德川家康正是要斩掉自己的空想,那些妄念,那些在无数次回忆里,不断被美化,不断被升华,不断被重新塑造的,一个综合了所有想象被复杂化甚至被神化了的金塑雕像,一个不再是织田信长的织田信长。一个神明。

德川家康的神被杀死了,刽子手是他自己。

鬼消失不见了。刀锋斩过去,仿佛斩掉了虚无,一团棉絮,或者一抔空气。可是在那旧日亡灵曾驻足过的土地,却落上了白油油的发亮的银霜。雪一样干净。从此以后,德川家康便再也没有想到过织田信长,也再没有看见过属于昨日的鬼魂。就这样一直到了他的七十四岁。

七十四岁的德川家康已经老了,几乎已经是满头白发,面容上遍布着皱纹,深深凹陷着。过去的那些征战使他虚弱,可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清明,依旧燃烧着野心。直到某天的某个时刻,他坐在椅上似梦非梦,感受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召唤,轻轻喊着自己的姓名。然后他惊醒,本能让德川家康突然想到了一个早已在记忆里花白了的人。一个早已经被遗忘了的符号。于是德川家康差不多知晓了,这是死亡仁慈的预告。

他开始回忆起过往,一帧一帧播放起一生。从手握大权倒流到被迫送至清洲的少年。从尸骸累累到第一次杀人时颤抖的指尖——那个时候甚至差点握不住自己的兵器。德川家康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对曾经那个稚嫩的自己笑了笑。可是更多的回忆里,是织田信长。是那个早已被自己杀死的鬼魂。从年少的孩童到天下布武的雄主。德川家康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都已经过去了也没有再思念的必要——可是不是的。可是不是的,正是在分道扬镳前的戛然而止,一场本能寺的大火,自此以后,一场沉默无声的烈焰开始永恒且熊熊地在德川家康的胸腔里燃烧,不曾停止过。织田信长早已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无数个隐蔽的反刍里,由泥化作金,由人化作神。不断趋于完美,不断升华。最后一次见面是德川家康手握大权以后,抽刀斩向了一个织田信长的泡影。似乎是已经结束了,实则不然,德川家康斩掉的是在记忆里的人,一个由回忆凝聚起来的人之鬼。而被斩后所再度隐蔽复生的,是由肉化作的符号。一个永恒的维纳斯咿——

德川家康终于败下阵来,从这几十年对回忆的对抗里认输。他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他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幽灵,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回忆。在德川家康的身体深处,在他的魂灵里,永恒地寄生着织田信长的亡灵,难以摆脱,长久盘旋着。

从他认输的这天起,已经消失几十年的鬼魂再度出现在德川家康的面前。有时候是背对着,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有时候是正对着,可以看见对方透明的脸庞。金太阳的光辉照耀在鬼身上,那样灿烂,仿佛是一个上了漆的神像。织田信长依旧是死前最后见到他时的模样,那样年轻,那样雄心勃勃。可德川家康呢?他已经老掉牙了。甚至于走路在有的时候,都是颤巍巍的。

有时候德川家康会尝试絮絮叨叨地对鬼魂说话,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年少时候的过往,青年时候的愿景。而鬼魂只是听着。鬼魂一言不发。

可德川家康并不气馁。他怎么会气馁呢?织田信长已经被弄丢了太久,终于被找回来后,一时半会儿热乎劲不会被丢。这场闹剧的终结是在元和二年的四月十七日,年老的德川家康感召到了,这将是自己最后的结局。然后他做了一个幻梦,那样虚无飘渺。在月光照得银白的屋檐底下,是久违了的松平元康和吉法师,他们在漫步,依旧是年轻的模样。

远处的月亮,那样蓝,那样蓝,发着水汪汪的光。清澈而庄重。青山也被照得发蓝,那样子轻盈,一时间,所有都变得宁静了。风也是,哑哑地在吹。

然后年轻时候的织田信长问他,是否愿意相信自己,在未来,共同图谋一份伟大的事业。权掌天下。然后年轻人说好。语气坚定,又重复了一遍。说好。这时候,说话的是松平元康,也是白发苍苍的德川家康。是未来入梦的庄周,也是过去的蝴蝶。

然后吉法师很诧异: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相信我了吗?松平元康说:是的,我相信您。就像明星信任指引它的月亮。您的未来,必然武运昌隆。松平元康笑着说,我已经看见了。

松平元康看见了年轻人身后的烈焰和硝烟,看见了无数双眼睛,或者虔诚或者怨毒。那样深沉的凝视,在这个年轻人的背后。于是他明晰了,未来是属于他的。松平元康说,我已经看见了。德川家康说,我已经看见了。

德川家康从屋子凝视向木质的房梁,可视线却穿越了它,飘向了天空。然后一阵清风,他感觉自己像是蝴蝶般,渐渐化作透明,底下是他的子民,他的士兵,他的谋臣和他的亲属,哀戚的声音凄裂地响起来,宛如崩裂的布帛。

德川家康就这样飞进了云烟,最后化作了泡沫。

而他们的所有前尘旧梦在青山和明月的凝视之下,就像是无痕的飞雪,在金太阳普照之后,还是化作了一场飘渺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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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无能为力的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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