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罐/小虫
他说。欢迎来到乌托邦。
男人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棕色的眼睛亮晶晶,似乎很满足,呈现出细碎疲态的神色也似乎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是的,男人是真情实意地认为,这里是他的,或者说是他们的乌托邦。一处废墟上的乐土,奇迹的伊甸园。紧接着,他顿了顿,眼睛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又再度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大男孩。这个年龄似乎很小的半大孩子,脸颊上似乎还带有未散去的稚嫩,带点奶乎乎的感觉,深棕色的眼睛带点黑润润,说话尾音清脆,有点像是末日尚且没有降临前的小狗狗,好乖乖一只,抬抬爪子,晃晃尾巴,毛茸茸地一团,抱在怀暖烘烘一个,滚热滚热。像是一团并不灼热的火。
只是现在,废土让所有人都落魄。让人变成孤魂野鬼,变成魑魅魍魉,变成两肢行走的动物、野兽。太多的东西从人褪化,把一直挂在面皮上褶皱的微笑撕扯下来,茹毛饮血。背叛和被背叛。死亡和恐慌。核武器的辐射依旧在曾经的各大城市里游荡,像是永远也不会死掉的,属于昨天和过去的游伶。曾经高高矗立的自由女神像早已经碎裂,只剩下半个地基和一个残破的火炬还在被虚虚地擎着。那样无力。无力而软弱。就像是这个已经动荡不安的世界。就像是这个已经再难愈合的人类社会。
拯救世界的,是曾经的美国首富,托尼·斯塔克。不过现在幸存的新人类更愿意称呼他为“救世主”,或者“新上帝”。这里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新世界。由新能源、钢铁、稀有金属、超人血清和能量等级构成统治的新世界。而坐落在新耶路撒冷里的,都是他虔诚的朝圣的信徒。
于是男人对眼前的这个大男孩说:欢迎来到乌托邦。
他对眼前的彼得·帕克说:欢迎来到新世界。
是的,欢迎来到新上帝的诺亚方舟,我们的伊甸园,废墟里的美丽新世界。
——受难的人儿啊,你们有福了。因这里,是被神所统治的绝对理想乡。
彼得·帕克点了点头,隔着好远的距离,看到了远处陆地上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座宏大的钢铁堡垒,在金太阳底下闪着冷飒飒的光。比他在末世前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建筑物都要恢宏,都要不可思议。特别是在世界已经七零八落的前提之下。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他听到福特汽车里老旧的收音机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播放着寻找美国里幸存者的信息。那个时候,彼得·帕克还心存游移,没有相信。
而现在,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对未来充斥满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勇气和信心。不仅仅是由于这里是托尼·斯塔克所创造出来的奇迹。也是由于每一个人提起来这里,面孔上面所漾起来的真心实意的甜笑和憧憬。那是一种在末世里最为宝贵的东西——希望。亮晶晶的,散发出一种光辉灿烂。忍不住叫人再次升起来信心和勇气。
要说起来彼得·帕克和托尼·斯塔克的渊源,那得必须把时间调整回好几年以前,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世界大战。世界和平。纸醉迷金。彼得正是刚上高中的年纪,好小一个,每天按部就班地重复上学,放学,上学,放学的流程。而那个时候的托尼·斯塔克,已经是全美人人皆知的首富先生,著名的花花公子。说起来话的时候,轻浮随性。人们说,说斯塔克是傲慢的化身。
但是他确实有资格傲慢。显赫的出身,天赋过人的学习能力,而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些就已经足够抵消掉他的那些毛茸茸的小缺陷,和难以忍受的毒舌。好在他出手大方,身后还有强横的资本。所以面对托尼,人们只会说,这或许是天才的怪癖和通病。人们宽容地说道:托尼·斯塔克既然已经拥有了这么多,那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斯塔克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直到那会儿他受邀请去彼得的高中演讲,事后这小孩一边用带着憧憬的星星眼看他,一边又义正言辞地说,唯一的缺陷就是,倘若斯塔克先生讲话的时候,能够摘掉墨镜,再正经一点就好啦。
嘿,别说,小孩这样讲话的时候,挺有意思。看起来好好玩。脸颊上面因为害羞的发烫而微微发红,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看起来比那些个老家伙顺眼多了。
于是托尼·斯塔克搭上了小孩的肩膀,拍了拍,随手摘下了鼻梁上的茶色墨镜。然后挑了挑眉:“那这样你就满意了吗?”他问。
彼得·帕克一下子,脸变得更红,呐呐地说是,又后知后觉,用力地点了点头。
托尼忽然觉得手有点发痒,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揉揉面前小朋友的脑袋。紧接着,他便这样做了——毕竟他向来都是这样随心所欲。掌心下面的头发又细又软,合着对方仰着脑袋乖乖配合的表情,让这个傲慢的自大狂满意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控制欲望得以满足。
“乖孩子”,托尼·斯塔克说。然后他花了三秒钟思考了一下,并且很快决定下来,要不要和这个男孩接触。至于彼得会不会同意和他接触,这个问题托尼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不会想到去思考。
老天哪,难道有人会愚蠢地拒绝一个伟大的斯塔克的邀请吗?
——是的,没有人。不会有人愚蠢到这么做。毕竟他是伟大的斯塔克不是吗?一个伟大的,未来的领袖人物。引领在世界科技的最前沿。无论是从财富还是地位,乃至于外貌,斯塔克都是彻头彻尾的上帝宠儿。
当然,“上帝宠儿”这个形容词,也是要在真实存在有上帝这个情况下才会行得通。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乖乖排第二。托尼·斯塔克这样想着。有些漫不经心地发出邀请:“所以,小男孩,想要和我一起去体验一下大人的世界吗?”
什什什……什么?彼得·帕克听到这句话以后,脑袋里第一反应到的,是《花花公子》上面的性感模特,眼睛里带电,噼里啪啦点起来火花——本来就还红着的脸颊,这下子直接涨了起来,向下蔓延。接着磕磕绊绊拒绝。
看到彼得的这个反应,斯塔克先是觉得有点好笑,似乎他成为了什么洪水猛兽。紧接着,便是愤怒,愤怒于居然真得拒绝了他。不过跟随着恼怒一并升起来的,还有淡淡的兴味。这下子,彼得·帕克彻底引起来托尼的兴趣。然后每天正常的上课,放学里便穿插进来了新的变量。一个玩世不恭的老男人。
同学们羡煞于彼得·帕克的好运气,语气发酸,只有两三个人真心道了恭喜。从此以后,每当他放学,都会有一个托尼·斯塔克坐在骚包的跑车上,冲他摁喇叭,笑得张扬。然后他带彼得,去科技馆,去前沿讲座,去实验室,甚至给他看自己的新发明。眼见到彼得眼睛里,崇拜的光越来越亮,这让托尼很是受用。
这样柔软的日子结束在突如其来的末世——托尼·斯塔克建立了新国,而彼得挣扎在温饱线和生死赛跑。
直到现在,再度重逢。
彼得·帕克进来新城没有多久,其实抱有一种想要四处转转的想法。可是当他进来没有多久,便有机械人找上门来,说首领想邀旧人一叙。拉他进乌托邦的男人,看到机械人以后很震惊,表情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紧接着,他匍匐在彼得·帕克的面前,连连说,唐突了贵客。
这让彼得在尴尬慌张之余,又感觉到某种难以说明的怪异。却又没办法形容出来。最后只是乖乖地跟着机械人走掉,就像是他小时候乖乖跟在彼时还是首富先生的斯塔克身后。紧接着,他们去到了这座钢铁城市的最高处。一座白塔。
机械人带彼得从半透明的电梯往上面走,随着楼层的升高,地面的那些建筑物,都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像是无数个果蝇的幼卵,寄生在这座被称为乌托邦的城市里。而苟活下来的人就是城市里的老鼠,彻头彻尾的老鼠人,生活在地下的旧社会残留物——所有人都是,脱胎于曾经集体的新生儿,被新的集体和社会再度塑造。
“叮咚——”
电梯门打开,彼得·帕克怀揣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心情,飘也似的抬头,踏出第一步。不远处,依旧是熟悉的那个人。不过白色的西装换成了纯白色的甲盔,面部的是护额,露出来那副依旧英俊而不显衰老的面孔。熟悉的茶色蛤蟆镜被挂在脸上,然后被摘下来,露出一双蓝色眼睛。“嘿,好久不见,小男孩。看起来,你现在成熟了好多。”
斯塔克对着彼得耸耸肩膀,然后举杯示意,“要来喝点酒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得话,你现在应该是可以饮酒了吧?”
“是的——可是……”彼得·帕克有点难为情,在托尼面前,依旧表现得像是一个小孩。他想说,自己不会饮酒,但感觉说出口又显得太为尴尬,便呐呐地顿住了。不过斯塔克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就是了。
“那就算了吧,我可不爱强人所难——既然这样,不如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属于我的,迄今为止我最伟大的艺术品。”托尼伸手,对彼得·帕克,这次他没有拒绝,很快同意。
于是他们便在空中,高高在上地巡查起来这座城市。由托尼·斯塔克一手规划的城市,一手创造的杰作。底下庸庸碌碌的,都是托尼的子民。
忽然间,彼得·帕克有个奇怪的想法。托尼·斯塔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人说,他是浪子。有人说,他是天才。有人说,他是资本家。有人说,他是战争贩子。时间转回到现在,又有无数人称呼托尼·斯塔克为救世主。甚至称作,新上帝。所以,究竟什么是托尼·斯塔克。他抬头,也这样问出来声音。
一旁动作随意的托尼·斯塔克听完这个问题,愣了愣,紧接着,表情产生变化,似乎是忍俊不禁,也似乎带有一种独特的傲慢。他问彼得:你真的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吗?
彼得说,是的。
于是托尼·斯塔克笑了起来,从微笑变作大笑,继而是夸张的歇斯底里的狂笑,谁也说不清楚,这种笑容里,所蕴含的意味。复杂不明。他说:我其实啊,一直扮演的,并非是神的角色。我不是扮演神灵。而是扮演一个人——彼得啊,我亲爱的小男孩,这里,正是我一手创立的乌托邦,一个幻想乡,他们口里的伊甸园,我的陆地神国。
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惊愕到彼得·帕克,那种复杂了的综合性的特质,让他情不自禁有点恐慌,甚至是无力去面对。他想要逃跑,这幅面孔的托尼·斯塔克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快——快逃跑——这里绝对不是什么乌托邦。这里分明只是这个撕开伪装的恶劣男人,只是他掌心里的玩具——跑——快跑——
可是他毕竟太弱小,所有的反抗像棉花般软弱,甚至都无需托尼·斯塔克躲藏。在反抗的途中,彼得·帕克躲闪不及时,下一秒,他便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睛,便只是一个狭小到可怜的房间。昏暗而无光。
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这里,不远不近,那样子熟悉又那样子陌生。“斯……斯塔克先生——不、不不……”彼得·帕克的瞳孔猛地收缩,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还有手腕上的铁链,就像是某人的禁脔。托尼·斯塔克倒是不急不缓,慢吞吞走过来笑着说,“晚上好,亲爱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竟然像是无事发生。
可是怎么会是无事发生。彼得·帕克的眼睛简直快要冒火,但他毫无办法,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他的斯塔克先生。他的斯塔克先生早已经死掉。死掉在回忆里。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绝对冷漠利己的掌控者。他想要说,快把我的斯塔克先生还回来,可是没办法,他毫无办法可言。只能乖乖充做了乖乖娃娃,就像是小羊般驯良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死亡的来临。
不过托尼·斯塔克显然没有想要杀死彼得·帕克的欲望,只是囚禁起来。日日夜夜去探望。在夜深的时候,他笑着讲起来这座城市是怎样从无到有的构建起来。他是怎样在背地操控,以至于让其他人乖乖献出来金属,怎样以超人血清的诱惑去获得想要的支持。
“不过,超人血清里是透支身体的猛药,服用后。三个月里就会死亡。无可挽回。”说起这些时,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意外般。
某天,彼得·帕克问他,你不害怕这些秘密被泄露出来吗——那个时候,你一定会万劫不复,声名尽毁。
只是彼得·帕克没有想到的是,托尼·斯塔克只是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只是,你看谁会有人敢说出去呢——人类的贪婪,使他们不断会需要我的血清。我所给他们创造出来的安逸环境。我所给他们描绘的未来假象。所以,又怎么可能有人会相信你,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为你作证呢?我的小男孩。别忘了——这里是我的乌托邦。”
“噢对了,如果你愿意喊我一声爹地,叫次爸爸的话。说不准我会愿意抽取幸运观众,来让你揭露出来罪状呢——亲爱的彼得,你要怎么做呢?”
彼得·帕克沉默了好久,咬咬牙,喊了声爹地。于是,托尼·斯塔克信守承诺,一个底层的人被送上来,得知一切。不过彼得没有想到,后脚他就成了这个人口中叛徒,希望要被处以死刑。当然,后面这些都是斯塔克对彼得的转述。
托尼·斯塔克揉了揉彼得的脑袋,熟悉的动作,却是不熟悉的感觉。而自己或许再也无法逃脱。无法逃脱这座以伊甸园自称的城市。是的,他没有办法。他无处可逃。
因为这里,是属于爹地的乌托邦。
这里是托尼·斯塔克的绝对理想乡,一座陆地的神国。被供奉的神明,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