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亡吧,月亮说.

◈五悠 / 执行死刑前某个夏天里的故事

遥远的好像早已风化在记忆里的夏天,五条悟面对着虎杖悠仁,好像是半开玩笑,他说,“我们逃亡吧。”

 


正是五六月鸣蜩的时候,气温由凉逐渐回温,冬日肃穆冷寂的氛围早已悉数抖擞掉,取而代之,是一派葱郁蛮横的盎然生机。此刻,五条悟正拉着自己挚爱的学生虎杖悠仁缩在一小沙发里看电影,两个看上去发育得极好的男性,身体却委委屈屈的挤做一团,腿也不知所措地瑟缩着,看起来既好笑又滑稽,但不知为何,又透着一股子别样的和谐。

 

前几日连续下着小雨,空气被打湿,到了今天才终于放晴,便透起一股子清新劲儿。一向随心所欲,将“最强”二字戏谑调侃,充作口头禅的五条悟,隔着墨镜抬头眺望起为时尚早的天色,莫名感叹了一句“啊,真好啊。”他说起这话时,似乎毫无缘由,甚至连语意也是模糊不清的混沌一片。

 

一旁被抓壮丁,单手拎着盒装甜品的虎杖悠仁显然是没有听清这句莫名其妙的感慨,他抬起空余的左手抓了抓脑袋,顶着满头疑问发了句:“哈?”不过五条悟看起来也没有很想着解释的样子。就像是兴趣使然,他突然把右手握成拳锤在左手掌心,以一种激动且兴奋的语气,仿佛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糖果——他大声喧嚷,声音听起来又甜蜜又黏腻,明明早以到了成熟大人的年纪,冲自己学生撒起娇来却丝毫不显得羞愧。

 

五条悟说:“悠仁!悠仁!我们等下一起看电影吧?老师突然回想到了一部很经典的片子噢~”他说话时,尾音习惯性轻盈欢快的高高扬起,墨镜未能完全遮掩住而半露出的眉眼,是并不俗气和女性化的惊心动魄的浓艳,那是一种无法言明且摄人心魂的魅力,是充满了神性的魔性之貌。

 

岁月给他恩赐,不曾在他身上停驻,苦难也只是磨软了一副钢铁酿成的臭脾气,未想向他索取。就连过往,也罕有波澜,唯一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往事,关于他的挚友夏油杰,自外表貌似未遗留下太多痕迹,更像是块磨刀石——自那以后,锋锐的利剑收敛起一身锋芒,将自己套进剑鞘,名为“五条悟”的人类便愈发趋向于所谓之“神明”了。

 

自那以后,骄傲与少年样子的意气风发便从昔日的眉梢沉淀至了眼角,十几岁时桀骜不驯的行事作风开始收敛起来,变得圆滑,变得云淡风轻。这样想来,可能唯一不曾被五条悟收敛住的,便是那通身的傲骨了。

 

虎杖悠仁虽然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从美食栏目转移到了不相干的电影,但丝毫不阻碍他雀跃的心情。就这样,两个人愉快的决定好接下来的行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窝在小沙发里看电影的原因。对于小孩来说,快乐其实是件挺容易的事情。只要能够跟老师在一起,哪怕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他高兴起来,让他心怀有荣光,披荆斩棘,一路奔赴向老师所在的荒草丛生的远方。

 

他们看的电影——那是一部极老极老的片子了,名为《肖申克的救赎》,当然,其经典的程度也完全担得起时间的打磨。顺着敞开的窗子,偶尔也会吹来一阵轻而细密的薰风,暖融融的,像是雨落无声里燃烧的柴火垛。似乎是贪念着白日的温柔,夜色不知何时都开始姗姗来迟。

 

待到电影结束,片尾曲开始播放,沉寂而和谐的画面才被打破。矮矮的茶几上,早些时候放置的薯片只剩下空荡荡的包装袋,刚买回来的几瓶可乐也已见底。原本是打算充做伴手礼的喜久福——此刻,正安安静静呆在某个自称优秀教师的男人胃里。就这样,似乎五条悟还不满足,一遍遍唤着悠仁的名字,而小少年也是挺耐心,一遍遍应和,最后还顺手向对方口中投喂零散的糖果之类。

 

“唔唔,悠仁好狡猾耶,这下子都没法好好说话啦。”五条悟看上去似乎有些愤恨不平,用力嚼着口中硬质糖果,微鼓的腮帮子不由让人联想到贪食的仓鼠,声音也是含糊不清的。欸欸?思维看上去悄悄放空的虎杖悠仁意识瞬间回笼,面色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五条悟于是便笑了,眉眼弯弯,很是开心的样子。

 

这下迟钝的小孩才反应过来,原来五条老师只是在开玩笑逗他玩,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样一个软乎乎的、满心眼里都是心爱的老师的小孩,完全无法想象他面对敌人,所能够表现出的犹如捕食猛兽样锐利凶猛,视死如归,那模样,像极了阿修罗道之恶鬼。虎杖悠仁此刻看起来柔软又温暖,他那双流淌着碎光和琥珀蜂蜜的眸底,似乎永远都跳跃着一枚金黄色的小小太阳,生机勃勃,灿烂而不耀眼,燃烧自己散发着并不灼热的暖光,总是让人联想到梵高笔下阿尔勒时期的穹空。那对平时被隐藏的两只小酒窝外露着,羞涩的红晕微微泛起在脸颊两侧——宛若喝醉酒的小老虎。但大而圆的瞳仁却似小鹿般澄澈干净,温顺而无害的姿态又让他像极了祭台上供奉给神明的圣洁羔羊,像极了驯鸽。

 

他在心底悄悄跟着舒了一口气。太好啦,原来五条老师没有在生气啊,悠仁快乐的想着,还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旁边人的脸。五条悟自然是发现了某人的小动作,不过却没有制止,而是悄悄放纵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小孩有点得寸进尺,又似是感到做贼心虚,斜斜地小心翼翼再向侧边瞄去,这下子,恰好五条悟也正向他看来——一高一矮的两人,视线相互撞进对方眼眸,噌的一下子都闹了个大红脸,飞快收回视线扭头后,又赶忙不甘示弱地恶狠狠瞪向彼此,最后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两个幼稚鬼呀。

 

此时,他们仅仅就是会哭会笑,开心时打打闹闹的普通人,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生。爱使他们充盈,化作幼时模样,真好啊。

 

五条悟率先故作严肃,象征性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但才几秒钟又绷不住表情开始笑场。“那么悠仁,你有从里面看出些什么嘛?不允许回避,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耶~”虎杖悠仁说好,手还搞怪的做了个不太标准的敬礼,然后绞尽脑汁的开始冥思苦想。

 

一个是平时性情跳脱,关键时刻会意外可靠的护犊子大人;一个是性格敏锐开朗,充当他人太阳却又固执地妄自把自我审判的半大小孩。两个可以说是性格迥异的人在一起,又格外和谐。明明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在泥洼的小径透过浑浊积水,甚至可以照应出一副僵硬冷白的,理应属于死者样的不详面孔。背上巨石早已压弯了脊柱,行走的步伐早已蹒跚跌撞,但仍固执的走在早已认定的道路上。咬紧牙关哪怕面目全非变得狰狞,哪怕无人与之同行伶仃一人,哪怕结局早已注定——不会后退,不留余地,不留退路,不再回头。

 

就这样撞的头破血流直至血流成河,哭到撕心裂肺直至泪水干涸,孤注一掷,用一生来诠释一个弥天的赌。这场赌,赌桌压上堆积的全部筹码,赌上自己,赌上过去的所有,未来的全部,赌上无数熟悉的友人,一面之缘的个体,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满盘皆输之时就是万劫不复。

 

可或许有那么一刻,有这么一刻,就在此刻——他们的面庞上曾真切浮动过类似幼时孩童般的笑容,明快而轻盈,似乎有一只白鸽造访到这里。仿佛即将面对的那些痛苦抉择不复存在。没有那些外界赋予的刻板标签,没有圈定的身份上的不同,没有那些不必要的强加给自己的责任。想哭就放肆的哭,想笑就尽情的笑,不必假惺惺地扯出副面具虚与委蛇。

 

五条悟可以从最强的神坛上短暂脱离,从被物化了的五条家最珍贵的宝物重新化作人类,因为此时,他盼了很多年的,那样虔诚期盼来的小孩——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接纳他爱戴他,包容了他的所有缺点,陪他一起疯一起闹。唯有悠仁,看到了五条悟这个存在之下,不是不老不死的神明,不是高高在上的强者,不是因为五条悟是最强,不是为了他所象征的地位和财富,只是因为“五条悟”是自己的老师,最强也仅仅是人类。

 

被虎杖悠仁所注视的五条悟,会撒娇会恶作剧会偶尔不靠谱,喜欢吃加了很多份糖霜的甜食,乐衷于和他吵着什么味道的甜品最好吃,也会为了一本故事书的某个结局萎蔫整个晚上。比谁都鲜活,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恣意热烈,寡淡的发色瞳色却是酝酿起一副天人之貌,世人为他塑造的钢铁壳子之下分明与你我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类,最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而虎杖悠仁也可以就只是简简单单的“虎杖悠仁”,一个独立个体。不是封印用的物什,不是一份机密文件,里面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印刷的“容器”二字作为姓名。他像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会有喜欢的明星、爱吃的薯片、有几个很好的朋友、聊起天来神采飞扬,会因为某个电影结局而争论不休。难过时痛痛快快的哭泣,笑起来眉眼弯弯宛如要燃烧自己的太阳。他真实存在过,热烈生存着,而且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真诚、温暖。毕竟,他有一颗那样柔软的属于快乐王子的铅心——

 

但他是要注定化作熄灭的星星的太阳,是热烈奔赴向既定之死的蛾,是要割肉喂鹰的佛陀,没有人可以挽留住他,就像没有谁可以摘下一朵星星,谁又见过人蓄养太阳呢?他是注定要燃烧的。


太阳啊太阳,我要高声赞颂你——宇宙的中心,万物的源泉!色彩斑斓黑夜里的启明星,幽暗如墨白昼里的灯塔!正是如此,在烈焰里熊熊燃烧沸腾的时候,才会分外夺目耀眼。临近熄灭的一瞬,他拼劲了全力,撕心裂肺地呐喊五条老师,还要努力发出巨大的光和热,温暖着有老师在的地方。

 

可人又如何能够比拟太阳?短暂的热源过后,只会是一片荒芜。被那样一颗执着的灿烂的人造太阳冒失闯入照耀,光芒消失便会分外怅然。

 

神祗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星河滚烫,茫茫然寻觅着一颗熄灭了的害怕寂寞的小星星。贪光的人爱上扑火,最后是要被点燃窒息的。可神永垂不朽,只会高高端坐在云端祂圣的金宫殿,忍受着万万年的孤独,与满天星屑和无量空处在永恒里反反复复咀嚼着一个短暂的早已逝去的夏天,一遍遍思念着祂一触即逝的焰。

 

 

 

 

 

于是,宇宙崩塌撕裂、星河倒流重组……一片晦暗的斑斓里,五条悟忽地从梦中惊醒。

 

他低头看看时间,其实距离自己刚睡过去的那个时间段,也才过了二十几分钟。支离破碎里,他只记得一团炽热的焰,似燃烧似献祭。他盯着随意堆砌在桌上的光碟,没由来,想到了遥远的曾经。杰,他在临死时,说自己太过傲慢,什么都不懂。

 

五条悟思及至此,眉头不由皱缩,浅色的唇紧紧抿起。他颇有些自嘲地想,我那时候好像一条狗啊,一条浑身漉湿而可怜巴巴的流浪狗。他桌子上的一小堆东西里,最最顶面是一张有些年头却依旧看起来崭新的光盘,那是部叫做《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署名是夏油杰而非是五条悟。杰,我究竟要拿你怎么办?

 

其实早在五条悟年轻时,就已经看过《肖申克的救赎》这部享誉颇高的电影。按理来说,照他那会儿的脾气,的确不像是会去看部沉闷的文艺片的人,因而最后是夏油杰强拉着去的。高专时尚且未经历过友人背叛的他撇着嘴,吊儿郎当的懒散站着。“杰,你为什么会想看这种无聊的东西?”夏油杰含笑回了句一时兴起,便示意他安静坐好。五条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不耐烦的抖动着腿,但还是坐下静静等待着影片开始。

 

好不容易一个哈切连着一个哈切,卡着时间熬着点走到了故事结束,尚且年轻气盛的五条悟皱了皱小墨镜后的像是钻石般剔透晶莹的苍蓝眸,银河在内翻涌,他翻了个白眼。“杰,你这个家伙——指望着老子说些什么大道理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多想了。老子唯一的看法是这部片子很无聊,这个狗屎监狱长和那群高层的烂橘子有得一拼。”最后,五条悟又重新下了一遍结论:杰,你好无聊,他说。

 

夏油杰倒是不气不恼,似是有些叹息的问他:“悟,真没有些什么感想吗?我倒觉着,你和那主角安迪颇有些相似。都有着同样光鲜亮丽的羽毛,在牢笼里仍是不忘渴慕自由。”五条悟决定把这句话当成是挑衅,听后很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屁,老子从小到大都是无法无天,还没见过有谁能压得住老子的。你这么说,我倒觉得指不定哪天你自己就挖个隧道找个随随便便的理由逃了。”

 

五条悟越说越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但更多是半开玩笑的意味,他得意洋洋说:倘若真有一天,你叛逃了,亲手抓住你的人一定会是老子。我一定会亲自问明原因的。夏油杰也真就任由他胡闹,像是哄小孩一样回答了他说好,那我一定好好等着那一天。

 

这本是两个人的戏言。

 

后来的后来,熬过去了苦夏又迎来冷秋,谁曾料想,一语成谶。夏油杰杀了很多人,选择叛逃,是五条悟抓住并杀死了他。夏油杰临死时,五条悟的眼眸湿漉漉的仿佛是被遗弃的哈巴狗,狼狈又可怜,在下着泠泠的冷雨。他问,杰,你为什么要叛逃……

 

夏油杰死后,五条悟颓废了好久。他把当初那部被自己不屑一顾的电影看了又看,企图在里面找到杰叛逃的原因。可他毕竟不是自己的友人,始终无法明白到底他看出了什么,直到后来,他对着悠仁看到影片主人公安迪的影子——他忽然恍悟,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早已像瑞德一般认命,潜移默化下被改变了最初的模样。杰,你看到的就是是这个吗,所以你当初才那样说?可是。现在的他是得不到答案的。

 

于是,某个临时起意的下午,也是在夏天,暖融融的像是棉花糖般的天气。五条悟对虎杖悠仁说:“悠仁!悠仁!我们等下一起看电影吧?老师突然回想到了一部很经典的片子噢~”行程按五条悟的想法进行调整,他们踩着一路斑斓碎光回家,缩进小小沙发里,看起了电影。

 

放映结束,五条悟垂下自己落满霜雪的纤长睫羽,用自己倒灌着璀璨星河的苍蓝色眼,专注地长久地凝视比他年幼太多,刚试啼学飞的雏鸟——像是看到了还未死去的夏油杰,又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懵懂傲慢的自己。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他呢喃着叩问,甚至说不清这究竟是在拷问谁。是虎杖悠助、自己,还是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幻像,五条悟不明白,可他还是想问,想问出声,想寻求答案。

 

他又一遍诘问,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五条悟这时便像是一个急于寻求标准答案的好学生,他找啊找,可空荡荡一片,四下只有一个虎杖悠仁。于是,他开始焦虑而急切,说不明白究竟为何,他开始一遍遍呼唤起了虎杖悠仁的名字,悠仁、悠仁——就像即将溺毙在深海的游人拼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所幸,小孩看到了,他的光看到后抓住了他,给他喂进了甜蜜的水果硬糖。

 

牙齿在用力咀嚼着硬质糖果的触感使五条悟清醒过来,保持住了一贯的形象。打打闹闹后,他装作是不经意,问出了这个被他在意好久的问题,小孩陷入了思考。其实这部电影的剧情理顺起来意外的简单:主人公安迪的妻子死去后,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却被充做加害者——一名杀人凶手送入肖申克监狱。可自由的鸟雀拥有着最光洁的羽毛,磨难未曾遮掩住光华反而更凸显出了某些更为可贵的品质了。哪怕他的朋友瑞德,一个在狱中手眼通天的犯人,也早已对出去不报有任何希望,可安迪从未放弃——从未放弃挣扎。他不停写信以谋求图书馆,期许可以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一般;又通过做假账帮监狱长避税而获取特权,尽可能使自己体面整洁。后来,他发现了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人,却被监狱长所杀,安迪终于明白,唯有靠自己才能解决问题。他耗费二十年,用一个鹤嘴锤挖通去往外界的隧道,在一个雨夜爬出肮脏的下水管道,拥抱了自由,检举了监狱长。

 

虎杖悠仁冥思苦想呀,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觉得电影里的安迪很像是老师哦,虽然这么说感觉好奇怪——但是我还是觉得老师和安迪有很大的共同点呢。因为老师,就像安迪一样,哪怕咒术界腐朽压抑,但还是在努力发光发热想要改造它,让它变得更美好。哪怕再大的阻力,再大的牺牲也无法使理想变更,无法阻止老师前进的脚步……嘛,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会坚定不移走在自我认定的道路上,骄傲的恣意的,哪怕最终会头破血流,哪怕会粉身碎骨。这些必然的代价,早在最初抉择时五条老师大概就已经想清了吧?我当然相信老师最终可以完成自己梦想的事情,毕竟老师是最强呢!但这样想来,哪怕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没错啦,可果然还是会很寂寞的吧……五条老师,很幸苦的吧?”

 

小小的客厅,好久都没有声音。

 

五条悟仿佛被烫伤,不说话,他只是沉默,以一种奇异全新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学生,好像是黄金时代那些滑稽的黑白哑剧里的丑角儿。“不要。”他小声嘟囔,“悠仁太犯规啦。一本正经地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太过分啦!悠仁难道是传说中的直球选手嘛?”

 

好过分,悠仁。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最强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牙尖,眸里暗潮涌动。不要随随便便自顾自把灯光打开,把黑暗的屋子弄亮堂,太过分啦——就像是苦苦挣扎的罪人被用心贴近,将他那些残破的早已不复丰腴的自我全部从泥潭里翻出来,小心翼翼地被放在阳光里曝晒,熏得满是暖融融的太阳的味道,是要被烤化了般。被剖析的羞耻感与被注视着的温暖感交织成奇特瑰丽的一片,五条悟仿佛漂泊的游子终于找到归宿,踩得的土地也终于有了实感。

 

他恍然,原来他也是被爱的啊。不是作为五条存在,而仅仅是“五条悟”。名为虎杖悠仁的孩子——他所注视着的人,是五条悟,只是五条悟,仅此而已,他微笑起来。那是一个轻柔的不含有任何意味的微笑,短暂、转瞬即逝——他笑似乎也仅仅是因为这个动作本身。柔弱的让人联想到含苞欲放的花朵,轻盈的仿佛从天上投下一暼的神灵,充满了神性。五条悟明明应该是肆意妄为的骄傲的,打断筋骨还能啐得敌方一脸血沫,这样子柔软到近乎脆弱的模样甚是少见。

 

快——无论是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可那条在往常巧舌如簧的泡过智慧泉的银舌头竟不听使唤似的,僵硬起来。最后,五条悟只能撒娇:悠仁,要抱!他伸手,就像是白毛大猫猫摇着尾巴主动把自己送入宿主手下,递出了软乎乎的肉垫,好乖好乖的样子。于是小孩抱住了他心爱的老师,就像有着圣徒的眼、羔羊的眼、豺狼的眼的小老虎圈住了心爱的秘宝。野兽主动为自己戴上了镣铐,哪怕他知眼前人是为最强。

 

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鸟雀呢?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头戴月桂冠的鸟儿,在被关入牢笼后,被束缚住翅翼后,不怨怼不愤懑,只是一片平和,好像纤尘不染,浑身依旧可以闪耀着自由的光辉,但分明、它又平静的接受了自己既定的死。太奇怪,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呢?五条悟想。

 

明明是个尚小的孩子,在逞强吞食了宿傩手指前,甚至只是个普通人。可就是这样一个才上高中的学生,平静的甚至毫无反抗,就像谈论着今日早午餐样接受了既定的死,接受了未知的坎坷曲折,背负上杀人的罪行,还要向着最深最恶的方向前进,赶在终焉前拼了命的拯救别人,用仅仅最后一丝力气托举起他人的太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五条悟不懂,简直不是人类,像神,或者是佛陀。

 

可在虎杖悠仁微笑时,眼底一瞬间亮起的光,又告诉他,这并非什么镀金镀银,或者由泥土捏制的眉目慈悲低垂的神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类。虎杖悠仁不是安迪,不是任何一个人,他仅仅是自己,全世界最最独特的,属于五条悟的珍宝。

 

突然,出于一种无名的高尚的冲动下,在苦杏的芬芳下,五条悟面对着虎杖悠仁,好像是半开玩笑,神情有种不自知的紧张:悠仁,我们逃亡吧!就在此刻,说不清是否仅是一时冲动,但现在的五条悟的确是认真的。孤注一掷,抛却所有。他曾经拥有一身傲骨,不,那并非是傲骨,而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借由极度的自信而催生出的自负。傲慢是原罪,所以他失去了夏油杰,可此时此刻的他满脑子是不要再失去悠仁了。

 

就像是稚童的无理取闹,又或者是一个寂寥独欢的人贪恋上另一个同样特殊的人,而现在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就像是轻盈的白桃味泡芙。五条悟短暂地抛下了背负着的一切,所有的烦恼。现在,他不要想未来,因为那时他的手势必会沾上心爱的学生的鲜血,殷红一片;他也不要回忆过去,死去已久的夏油杰扎根徘徊在曾经,仿佛无声的幽灵;而那些勾心斗角,腐烂的像早已遍布上大块霉菌,令人心生厌恶的高层——他要一一抛之脑后,然后远走高飞。五条悟想:悠仁,本应该是比谁都要轻快的飞鸟。

 

他要教悠仁私心,教他贪欲,教会他如何挣扎出紧锁的牢笼,成为自己;他要还他永不褪色的自由,还他独属于两个人的夏天,还要还给他一份同样真挚的爱。所以,悠仁那轮倾慕已久的月正看他,似天国之海的独一无二的瞳清晰倒映出他的影,我们逃亡吧,月亮说。

 

虎杖悠仁起先在愣神儿,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尔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过什么,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不,不可以,老师怎么可以和一个罪人一起——不、不要——!

 

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怀揣有罪行,却偏偏要以一副善人模子做面皮,乔装伪饰;唯独虎杖悠仁,唯独他——他以一副殉道者的模样,以受害者的身份将自己过早地绑在了十字架上,虔诚地向神明告解自己虚构的罪行,还要以生命去赎罪、去燃烧,怎会如此呢?最无辜的受害者以施害者的身份偿还并不存在的罪过……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也莫过于此了吧!正如五条悟曾感叹过的那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似神似圣似佛似鬼却不似人的人呢?

 

小孩儿好像在哭,可他的面颊上分明没有眼泪。起先,他的声音放的极低,若不仔细听是听不真切的,隐隐约约,似蜻蜓点水般,也像从天际传来,他说:“不可以——”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悠仁的声音大了些,可还是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却又像是声嘶力竭。他说:“不可以,五条老师……”他猛地抬头,“老师”这个单词带上了浓郁的泣音,连那双流淌着蜜浆的眸都雾蒙蒙的,笼上一层水一样的光泽。受伤的小兽呜咽着,连喘息声都是轻轻浅浅的。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呢——悠仁?

 

五条老师的疑问清晰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他同样逼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拒绝呢——虎杖悠仁?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嘛?“因为、因为……五条老师是要做太阳的啊!”小孩终于哭了出来,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那样悲伤,那样哀戚。他轻轻揪着老师衣领,满脸害怕被抛弃的样子,但手上的力量又格外轻柔,好像随意一拽便可以让悠仁将手松开,小孩失声痛哭起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成为老师的污点——他胡乱的告诉自己:五条老师是要做太阳的,他得化作咒术界一轮永恒的日,不能过早燃烧……谁人都可以,只是虎杖悠仁、他是罪人,是注定要死在老师手里的过客,没有权利摘下这朵星星。能够接近星辰本身已经是足够瑰丽绚烂的奇迹了,不可以再奢求太多。他不要让太阳陨落,让自己成为污点,虎杖悠仁是本就该熄灭的灰扑扑的尘埃,是腐烂的橘子果酱。

 

而五条老师就像是空中高悬的月,应该洁白无瑕,不染尘埃——所以,不要,不可以——那样无力的嘶哑的呐喊,最终被压缩在了喉口,虎杖悠仁于是像驯鸽般垂下脑袋,静静等待月亮的最终判决。但月亮也无言了,沉默是今夏的风,吹得紧了。

 

日色渐渐暗沉,笼罩上一层雾蒙蒙的类似于香芋紫又带有淡淡鸽灰的水粉颜料,变天了,一场暴雨将至。

 

“悠仁这是在哭嘛?还是在冲老师撒娇?真是难搞的小孩哎——啊,别哭别哭啦,老师明明只是在开玩笑,我可是个超称职的教师呢,怎么会随随便便翘班呢?”五条悟出言打破了僵局,手却握得紧,勒出了青筋,他用力,仿佛要把悠仁狠狠地融进自己的骨髓,化进血液,永不分离。可那些支离破碎的放纵,稍纵即逝的勇气却像烟气一样,飘散进空气,融入这座喧嚣城市的灯红酒绿里,再也拼装不上去了,

 

他这样清晰的认识到:五条悟与虎杖悠仁以死亡开始的故事,必将以其中一人的死亡而结束,这个小小的沙发将再也等不到任何一个归来人。虎杖悠仁真的是太温柔了,也太过残忍——不——是残酷,他不会给五条悟任何一个沉湎梦魇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好过分啊,悠仁是个过分的坏小孩。

 

也才几分钟的功夫,穹窿被染黑,窗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轰轰烈烈,倾尽全力地盛放。像极了安迪从昂长的不知尽头的管道爬出,用力拥吻自由的晚上,那天夜,也是一场倾盆大雨。将至的黑夜里,最深不见底的暗里,又如何要看见黎明呢?以眼泪?以微笑?静默地摸索等候?但雨也会很快熄灭,因为无论如何,必将迎来白昼,迎来崭新的一天,他们是如此坚信,如此不疑。

 

天黑了……

 

这天的事情,谁都再没提及,就像从未发生过般,还是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但有什么事情早已在悄无声息里改变了,早已无法寻觅了,那是易碎的泡沫,一触即无。当他们缓过神来却发现:夏天也早早消逝了。

 

好久好久之后,身负重伤,濒临死亡的悠仁忽然想起了一个夏天——遥远的好像早已风化在记忆里的夏天,五条悟面对着虎杖悠仁,好像是半开玩笑,他说,“我们逃亡吧。”那样虚幻,那样轻柔,天空是温暖到不可思议的棉花糖色,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孩听见自己说好,以殉道的姿态怀抱上老师,五条悟笑的眉眼弯弯。他们走——随心所欲的走——不像是逃亡,像是闲庭信步,全世界乱跑,悠仁放纵自己溺毙在这片似蜜似鸠的幸福里,仿佛这是偷来的一样,五条悟吐槽:像个胆小鬼。

 

某天,他问五条悟:五条老师,我们还要这样走多久?——一生一世!五条悟低头轻轻吻过小孩的唇角,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圣神般不可抗拒的勇气和信心。他们拥抱,仿佛要把彼此深深揉进残缺魂灵最最深的地方。这是是南柯一梦?还是庄周梦蝶?虎杖悠仁不知道,他阖眼,止住了呼吸——光灭了。

 

遥远的曾经,神祇的世界似乎有一朵小小的温柔的人造太阳,鲜活跳动着,但他还是熄灭了,化作了灰扑扑的尘埃。神曾茫茫然寻觅,发疯一般四处奔波,可祂看不见,听不着——最后只有一小块黑色的石,象征小太阳曾经存在过。他是否会想起与神明相处的那个夏天呢?没有人回应,只有满天辰星缄默。

 

——神摊开掌心,是一枚残破的灰扑扑的石头,是那颗曾热烈燃烧的太阳。只是,那句五条老师早已无处寻觅了。

 

贪光的人爱上扑火,他早已在爱意里一同燃烧窒息了。





彩蛋是HE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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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无能为力的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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