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

当我们谈及爱情——

我在年过半百时想要用言语来表述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沉默了半响，我错愕而悲哀的发觉，我们之间除了枯竭，除了枯竭和造化弄人竟然别无其他。我们未曾用指尖摩挲过彼此的肌肤，也从未牵过手或者什么，没有吻，更没有爱，只是警察和幸存者，警察和嫌疑人，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潦草的，一切都是单方面的狂想。我可以找出无数个称呼来称呼你，张成，张警官，副队长，张叔叔，老张——可是这一切，我也只能深深淹没在心底。不可说。不可说。

十四岁那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看琼瑶和白落梅，总是免不了为了那些爱恨曲折的故事，为了那些狗血的八点档片段而落泪。过生日时，我默默许愿，某一天我也会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爱到歇斯底里，死去活来。要一波三折，什么曲折转合啊，最好还要带点那时候时兴的韩剧剧情，什么超能力，什么失忆云云。

后来十八岁，成人礼上我过生日，狠狠无语了那时候的年少天真，一旁是两眼泪汪汪的父母，额头上是歪歪扭扭的时间的涂鸦和刻痕。可是我没曾想到，年少轻狂时随便许的愿，有朝一日竟然会实现，并且以我无法想象无法抑制的姿态蔓延成真。

那是大三的某天某个下午，太阳和往常一样普照明亮，我照常做了第45路公交车，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公交车爆炸，会死亡。更可怕的是，我将要像柔弱轻盈的飞蛾，无数次被焚烧，死于爆炸产生的火焰，皮开肉绽，浓烟和粉尘里，干净的脸蛋也要面目全非。我会死，不停地死去，不停地重复在这一天这一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四次循环。四次循环过去了。

我也恐慌过崩溃过，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手无缚鸡之力，两手空空。更何况是面临爆炸，死亡和循环，如此往复，不厌其烦且周而复始的超自然现象。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尽量多救个人下来，或者自己下车。所以我诬陷了个带眼镜的小哥，喊他色狼，拽着他下了这辆亡命公交车。可我没有想到，最终他还是死了。就像是被烹宰的猪羊，肌肉泛着焦香的味道无力地蜷缩，胸腔里的心脏沉默地一言不发。此时的我因为轻微脑震荡躺在病床，第一次遇见张成，我的老张。

他那时候穿着一身接近黑的蓝色衣服，眼神敏锐得像是苍鹰，但嘴巴上却挂着很具有亲和力的微笑。说话的语气也是很平和，让我永远都难以忘怀这一幕。后来我无数次叩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对他产生恋慕，萌生爱情时，又无端想起这次初见，想起他微笑的表情和眼睛。想起他哪怕觉得循环这个说法荒谬却依旧能够耐心听下去。然后我闭眼睁眼，时间再次回归原点，你我的初见就这样不停地在时间洪流里倒退，倒退，直到消失不见。直到变成一只永远也无法追回的白鸽。

我曾经写过一首短诗，里面有一句话是“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爱恨拥抱和诺言。”老张，你知道吗？我在时间循环往复里面爱了你无数次，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张警官？你年长，沉稳，和我曾经梦想过的另一半丝毫没有共同之处，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毫无道理。

或许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拥抱可以让我嚎啕大哭，可是后来，可是后来，你的唇角你的微笑，你的表情你的动作，无一不深深刻在我脑海里。可是你知道吗？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她在无数个循环里默默喜欢了你那么多个黑夜白昼颠倒轮回吗？不，你不知道的，当一切轮回结束，一切循环都得以消失不见，我对于你也仅仅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受害者。我对于你而言，仅仅只是相识一两个小时的普通市民。一切都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在镜花水月里贪恋一场大梦不愿醒。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和你的那么多次初见。对于你来说的初见，对于我而言的久别重逢。张成。张成。

我要默念你的姓名，一遍又一遍，把它刻在我的髓骨，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要忘记掉。就像晚上八点档的狗血言情。紧接着我把嘴巴张开，嘴唇和舌头配合，想要低语出你的名字，可是我做不到，音节发出了半个就骤然哑巴。张成，张成，你干嘛要盘旋在我流散的旧梦？张成，张成……

其实现在想来，十四岁时候的愿望居然不可思议的被实现。爆炸算是轰轰烈烈，单相思算得上是爱得死去活来，一波三折的剧情也有了，无数次警察和嫌疑人的调查游戏，超能力是我经历的二十五次循环，失忆是关于我们永远无法平衡的剧情——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次初见。我保存着一切倒带重来的记忆，包括你死掉，义无反顾英勇无畏的死掉那次，光辉伟大，拯救了无数条生命可是唯独救不下自己。

张成。张叔叔。现在我老了，头发花白，常常会无意识陷入进发呆或者沉默，陷入过去的回忆。记忆里的你依旧帅气，依旧有着鹰一般的眼睛和果决。可是我，可是如今的我已经是个老姑娘啦！比最开始遇见的你年龄还要大。时间真是残酷，晃晃悠悠流淌过去，就是一辈子，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发生在隔世。

公交车爆炸案是我们的初见也是最后一次相见，再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只是一堆骨灰，用着粉尘的模样静静堆在一个盒子里。这就是你，一个曾经鲜活的人。听闻你死因是为了救下人质，自愿做了交换，结果被敌人打成重伤，抢救了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死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个结局真有你的风格，人民警察，为了人民而死，最后把自己全然奉献出去。

张叔叔，我的张成，在驯良地走进温柔的长夜之前，你的脑袋里闪回生前这一切，走马灯一样，从你坚决地选择警察这一条道路，从你侦破的第一起案件，从你第一次收下徒弟，到最后再看人间一眼。在你的那些记忆碎片里，会有一个叫做李诗情的女孩子的影子吗？你是否会记得那个疑点重重的女孩子，她在劫后余生时看向你的那双泪眼婆娑？我眼中你的那个幻影不说话。你不说话。

我问你，我说。我说。张叔叔，老张，你爱过我吗？你爱我吗？盘旋在脑袋里的幻影他继续沉默，他不说话呀。只是一味沉默。我问他，我追问他，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的眼泪都要为你流淌干净，我曾千里迢迢远赴，只为能够见你死后最后一面。在你死之前，在我死之前，抱抱我吧，我好累——他张开了怀抱。那样温暖的感觉，那样紧，勒住了我，月亮也不说话了。一切都好安静。那样宁静。

叔叔，当我们谈及爱情，我们应当谈论什么呢？是我们枯竭的爱情火山，荒诞循环故事还是错乱的年代？张成，张叔叔，我不知道。

当我们谈及爱情——当我们谈及爱情——

张叔叔，张叔叔，当我们谈及爱情，我们应当谈论什么呢？

我们要谈及时间、爱和死亡。

谈及我们荒腔走板的时间，不对等的爱和无数个死亡。

谈及我的青葱岁月和你的成熟稳重。

谈及我的白发苍苍和你的眉眼如初。

张成。张成。

带我走吧。

我们回家。

*彩蛋是🍬（确信）.